我这一逃,快是足够快,但帝星的守军不是吃素,他们总能有办法找到这架潜逃的机甲,公然破坏规矩,无法让我遭殃就让我的上司遭殃,此刻我后悔没接黄凯西的电话,因为他即将要替我背锅了。黄凯西甚至不会知道自己具体背了什么锅,只是下属在帝星违规启动机甲就犯了诸多错误,错误之一是破解了帝国屏蔽机甲启动的技术,错误之二是竟然敢破解这项技术,错误之三是破解就算了还要用出来,错误之四才是强制闯关,在散逸层甩掉了追击的空中交警,在彻底离开大气层后再甩掉了码头海关。我没挤进公共跃迁点,我用我自己的办法逃了。

    结个婚,前狼后虎,完全打乱了我的节奏。回帝星原本要带回补给的,什么都没拿,光杆一个,甚至连船都没带。机甲的能源不用担心,可驾驶机甲跨越星系简直是酷刑,锁在驾驶舱里活生生坐牢,最后我把目的地设置在一颗三级星球,不论经济水平还是军事水平都落后,做中转站正好,没人追没人查。

    一时间我非常怅惘。被骗这种体验已经太久没有过了。被骗得和人交往,不与人交往就不会被骗——这么简单的道理,可我还是忍不住想,是我的智商有问题吗?还是我的眼力有问题?还是我真的是那种脑子空空只适合做驾驶员的哨兵?我不能找医院,不论一级二级三级星球的公立医院。公民的信息都是随时上传,我既不想被抓,也不想因为登入公民系统被詹立枢发现。但就连我去黑市找人治手指,黑医都说:“没救了,核金做的戒指,普通手段撬不开,连着皮肉长愈合吧,就当是穿刺了。”

    我现在才意识到管家马特适合当机械先知。就连机器人都知道的事,我为什么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结婚?我既然早就明白,被人催促去做的事通常不是好事,可我怎么还是一脚踩进坑里?

    詹立枢,詹姓,意为“言出必行”、“郑重约定”。枢,中枢,事物的关键、重要之处。詹立枢。一个一言九鼎的名字。很难想象他这样善变、善骗、善演。

    黑医看中我皮相,请我喝酒。我不去酒馆,酒水混合人类体味令人生厌,干脆约在黑医院的办公室喝。黑医说:“娇气哨兵,这么嫌弃为什么要来三级星球?逃犯?没有船是不是呀?不然你把手指连带戒指留给我,我卖一艘船给你。”

    “可笑,”我说,“戒指给你,还要我出钱,你卖的是指挥舰?”

    “指挥舰这种大块头东西,要么卖给海盗,要么卖给流浪文明,你给够钱我都不卖给你。”黑医摸一把自己的残耳,长发编成细辫,她喝的酒烈得要死,纯度低,前劲后劲都像拳头,我喝了两口就放下杯子,她又说,“我看你要的是一艘运输舰。”

    的确是运输舰。但有了运输舰,就得装填货物。我十分厌烦,情绪躁动得慌,静不下心来理货单。后知后觉漫上愤怒,漫上暴力的欲念。我什么都准备好了,詹立枢害我什么都没带。就算重新采买,品质不到位,不是我常订的工厂、公司,后续无穷无尽的麻烦。我摩挲眉心,冰球在酒杯里颠滚,“戒指大小的核金你们都要?”我说。

    “能这么问,难道你有很多核金?”黑医说,“你要是出核金,我什么都能卖给你。”

    我放下酒杯,“我没钱也没核金,戒指是我老婆给我的,应该是他有核金吧。”

    女黑医有十分的直觉,她摸过来,我心烦意乱,躲掉了,“听上去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啊,要和我在一起吗?我要核金,你要船。我帮你配货,我送你逃掉。或者,我去和你老婆接触,我当你老婆的情人。你得介绍介绍。”她已然开始畅想。

    整个宇宙都是自来熟的人,就我不是。

    后来黑医把自己喝晕了,我替她关了小诊所。她醉酒之后,我摸进她的系统后台,抹去一切有关我的检查数据。走之前我顺走了很多药,我不能白来一趟。黑市流通的禁药,从抑制剂到毒药。我离开小巷,银蓝色的天空诡谲不祥,这颗星球的白天长度是帝星的三倍,天际线敞亮,植被不丰。我的手指仍残留着隐痛,仿佛深处仍有毒素没有拔除。我衬着金属色的天空打量戒指,外圈写“专属”,内圈是詹立枢的名字。像一枚小小的狗项圈。我现在才发现。

    我的灵魂深处仿佛中了重弹,亟待爆炸的瞬间。可怎么等这瞬间都不来。詹立枢果然是经验丰富的向导。我离开的第五天,看到什么都想到詹立枢。他的手段对我来说是全新的,难道向导都这样?巨弹愈胀愈大,挤压我的心肺。詹立枢到底来不来找我?我到底找不找詹立枢?这颗星球也没那么破,凑够东西就该走了。于是我狠下心来,抢了别人的运输舰,耐心地准备货物,一些军用品是没法搞到的,就算搞到也只是仿冒品。又过一周,我出发。詹立枢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

    我对星际旅行这回事再熟悉不过了,但原本一路上打发时间是该休眠的,我总觉得詹立枢会截我的船,于是不敢睡。整段旅途无聊到令人发疯,加上我抢这艘舰时用粒子枪击坏了船右侧的武器系统,每到物资丰富的地方,我就想着维修。每天从床上醒来,我都想念我自己的船——大概是被扣了。不是帝国军方也是詹立枢。

    詹立枢!詹,立,枢。我每天咀嚼这名字许多遍。每天都恼怒。你分明只要利用我就好了。你应该像我陷进去于是相信你那样,同样相信我。你们詹家到底什么毛病?我痛恨别人关住我。我已经努力不让自己失控,监禁是最致命的引火线之一。詹立枢,你怎么能不懂?你应该知道这一点的。难道你是要利用我的失控?

    比起后悔结婚,我更后悔知道詹立枢这号人。就像从第一次见光的人,从此拥有了影子。詹立枢就是如影随形的沉默灵体。一旦知道他,就不会退回到不知道的阶段。

    那种潜水窥伺、亟待暴击、豪吞豪食的感觉。巨骨舌鱼。一尾把我打得晕头转向,即将骨头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