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山卖梨古风小说网>历史穿越>倾月班 > 江月年年照何人(1)
    江风徐徐吹着,瑟瑟的,是两岸的荻芦声。抬头望,一轮明月遥挂在如洗的碧空上,四野俱被月光映得透亮晶莹,好像水晶世界。江涛声似有似无,一波又一波地拍打在船舷边,“哗——哗——”作响,好似母亲的歌谣。木色的船体在这一刻犹如穿着鲛纱的黑美人,娴静地仰躺在江面上,随着江波,轻轻地摇摆起伏。

    嫏伶在船头上立着,背手望空,对月默然,一领皂色的小生褶子[褶(xue)子:古代的一种便服,后常指戏曲服装中的一种便服。小生褶子大领大襟,有水袖,分花色、素色,素色以黑、蓝者为多。]由肩上直直垂落,只有衣襟被轻风拂起,看去潇洒飘逸。船舱的青花布帘撩起,嬛伶放轻了脚步走出来,站在嫏伶身后默默看了她一会儿,上前为其披上软旧的红绒斗篷道:“三妹,这月色还没有看够么?”嫏伶并不回身,幽幽答道:“二姐,难道你能忘了这月色?”嬛伶上前一步,仰头仔细望了望那洁净的明月,吸了口气道:“这月色,还是那样皎洁耀眼。”“不!”嫏伶很干脆地否定道,“是杀人的血红!”

    骤风掠过,霎时寂静。片刻后,嬛伶黯淡了神色道:“世间的事情,发生了,怎么还能重头再来?与其终日记恨,不如忘却,不如,不想。”嫏伶冷笑道:“二姐,你说这话也不心虚。你真的忘记了吗?你不过在骗自己罢了。你和我一样,忘不掉,只能无可奈何。我是常常提起,而你就藏在心里头,嘴上反而说得很轻巧。”

    嬛伶不再说什么,她早已习惯了嫏伶这样的语气,看似冷酷无情,却说得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叹了口气,嬛伶柔声道:“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练功呢。”嫏伶回头看了看那遮蔽着船舱的青花帘子,问道:“大家都睡下了?”嬛伶点头:“练了一整天了,早都累坏了。”嫏伶也点点头:“也是。”

    姐妹两个并肩进了船舱,青黄竹板隔出的十来间小舱里,三三两两地挤着女孩子们,个个香梦沉酣。嬛伶和嫏伶一面往最里间走,一面歪头看着这些女孩子,堆在二人眉头的忧愁渐渐消去。如今,这戏船和众姐妹才是她们唯一在乎、牵挂的。

    各自宽衣窝进绣花棉被中,未几,嫏伶的呼吸便沉了。嬛伶听着嫏伶的呼吸声,不觉有些儿心疼:练了一整日的《梳妆掷戟》[梳妆掷戟:吕布与貂蝉凤仪亭私会事,出自《连环计》。],她才是真真累坏了。这么想着,嬛伶刚刚平复了的心情又泛起波澜,往事如台上做戏一般,历历在目。

    那一年,嬛伶和嫏伶还未及笄,更不是船头唱戏卖艺的伶人;她们也是名门之后,先祖乃是东晋宰辅谢安。

    一千两百年前,谢安在建康城东二十里处上元县土山修建别馆以作养生之所,于棋局上从容不迫地指挥了赫赫有名的淝水之战,留下了千古功名,亦留下了一脉后裔,定居金陵。先祖家业传至嬛嫏二人曾祖时已人丁稀少,眼见诗书之家门第凋零,曾祖决定举家迁往城中改作商贾,经营蚕桑生意。祖辈三代兴家立业,到了嬛嫏二人父辈时只有兄弟一双,长兄名唤谢予琨,二弟名唤谢予璞,靠着乡下田产、城中商铺,在建康城内过着殷实的日子。

    谢家毕竟是书香门第,子孙都通晓经书。因谢予璞通晓人事,善于言谈,故而铺中生意往来都交予其料理。谢予琨性格内敛,偏好读书,胸中藏有万壑却不着一言,便专心教导子侄。兄弟妯娌间相敬相亲,两房亲眷过得十分和睦。

    嬛嫏这一辈的兄弟姐妹有九个,五个男孩子跟着谢予琨读书识字,又在谢予璞那里学习经商应酬之道;女孩子们则都跟着两位太太学做女工针黹,个个都是倍受宠爱的千金小姐。长姊文妗和二姐文嬛是大太太所生,三妹文嫏和小妹文妙是二太太所出。只是文妗年长六岁,文妙方能识字,只有文嬛、文嫏同年出生,生辰只差八个月。虽说是堂姐妹,嬛嫏两个的感情反比自己的同胞姐妹还好,同吃同睡,同坐同行,一刻也不曾分离过。

    因为五位兄弟和她们年纪相仿,又是一块儿玩大的,故而嬛嫏二人比另两个姐妹多了些男孩子的顽皮心性。稍有不同的是,文嬛受父母长姐熏陶,闺阁的做派更多些,裁衣刺绣也都精通;文嬛则因其父缘故,索性养就了男儿气概,动辄论古谈今,处事待人毫无羞涩腼腆之态,坦荡爽利堪与几位兄长相比。

    谢家门厅素来讲究风雅,现今家境阔绰自然也要置办些消遣玩意儿。谢予璞花费了一年的功夫才聘齐一班女子小戏,闲来敷演几出经典戏文,好不快活怡然。

    自从家里有了戏班,文嬛和文嫏便着了魔似地迷上了,不但日夜跟着咿咿呀呀地学唱,还四处寻觅戏本来读。谢予琨虽有些不悦但也没有打骂禁止,谢予璞更是不加管束。一来二去,两个女孩子胆子更大了,竟悄悄到家班里跟着学起了身段。一来是两人天资聪颖,颇具悟性;二来是年纪尚小,骨骼柔软,只大半年,倒也学会了几出戏,要不是三纲五常的禁律束缚着,两个人早就登台过瘾了。

    谁知道好景不长,李自成攻下了北京城,崇祯皇帝自缢殉国,明室皇族纷纷南逃。继而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开了城门迎进清兵。转瞬之间,清廷铁骑渡淮水,跨长江,攻下南都金陵,侵占余杭,从此江山飘摇。清廷改金陵应天为江宁,命洪承畴为招抚江南各省总督兼军务大学士,坐镇江宁府。这洪承畴顶着叛臣名声倒也做了些好事,到底保住了江宁城内一方安宁。

    谢家虽未遭大难,但汉家衣冠、士子之心难以更改,再也无意享乐。谢予琨同谢予璞商量了,打算带着家人返回上元县的老宅子去,于是将原先预备花费在戏班上的银钱悉数赏了戏班的领头教习黄三寿,令他带着一班小戏自谋生路,家中仆役也裁去大半。

    无戏可听,无戏可学,文嬛文嫏心里都憋闷得很。一日秋夜,月明如洗,两个人悄悄在花园中架起香案,打算学做《西厢记·听琴》一出。虽是女孩子,文嬛和文嫏却都喜欢生角,争着要做张生,文嬛说自己身段好,有张生的书生文气;文嫏道自己从来只记张生的词,不知崔莺莺唱的是什么。争执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两人只得依偎着坐在假山石边赏起月色来。

    “二姐,你看这月色,真好!”文嫏道。“是啊,秋月从来都是最明的。”文嬛应着,“哎,我们俩这样倒不像是崔莺莺隔墙听琴,恰是一出《拜月记》呢。”文嫏想了一想道:“可不是?真是一出《拜月记》,连这家国之难都像。”文嬛吱唔了一下,道:“我明明在说戏,你又扯上什么家国之难。”文嫏笑道:“论戏,我不如你知道的多;但若论世道学问,你还得让我。二姐,我们两个都爱作小生,戏里你最像,戏外我更真。”

    文嬛一敲文嫏的脑袋:“贫嘴。作生作旦都是戏里的,我们是女孩子,哪里有戏外作男人的道理。爹好几次教训我们要恪守女孩子的本分,男人们仕途经济的事,我们听听也就罢了,是不能议论的?”文嫏不屑一顾地反驳道:“那是大伯父教导你的,我爹可从没有这样教过我。我敬重大伯父,那是因为他是长辈,但我还是和我爹脾气合得来。二姐,我劝你也不要什么都听大伯父的。你看大姐,自从定亲后就变得更加拘束了,凡事小心翼翼,一点意思也没有。如今嫁到钱家去了,托人捎信回来,说的都是什么夫妻和睦,公婆和蔼,妯娌和善的,你信吗?我猜她指不定怎么缩手缩脚地做媳妇呢!再者,要是天下太平,我们守一守本分还是可以的,如今家国多难,我们这儿看起来是安然无事的,私底下不知道抓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明天什么样还不知道呢,怎么守本分?”

    文嫏的一席话,听得文嬛背后冰凉。苏松提督吴胜兆意图反清复明被人揭发,许多忠臣义士陷入罗网,都被押到江宁府问罪。清廷还在四处搜查余党,城内人人自危。也正因为这样,父母们才商议起返乡事宜,过了今天,还真不知后事如何,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家业只怕真得舍弃了!天上良辰,园中美景,大好韶光都将不复存在,怎不教人满怀忧愁。